哭着吃过饺子的人,是能笑着走下去的。
饺子,或许是中国人绕不开的味道。
不光北方人记挂,即使是生于重庆,长在台湾的“南方人”三毛,也要感慨——
“每一次包饺子,都是一次对遥远家乡的想念,只有中国人,喜欢把一切难以言说的情感,都和吃联系起来”。
三毛并不是一开始就会包饺子的。
早先她远离故土,“长久失乡”。直到与远渡重洋的家乡亲友偶遇,才让久违的乡情,重新绽出味觉的火花。
那日他们相约聚餐,亲友端出饺子款待,临别时,剩下的也撒上麻油,连同大包小包,给三毛细心装好。
回到家中的三毛,沉浸在“他乡遇故知”的喜悦中,迫不及待打开包裹,一样一样细细的看——
酱油、饺子、辣萝卜、白糟鱼、黄冰糖……那些熟悉的乡土味道,跨越山海而来,那些没说出口的乡情,都用食物来承载。
此时在睡梦中的荷西,尚且不知有人偷偷吃起了“独食”。
不愿开火弄出声响的三毛,只将白菜丝拌了酱油,就着冷饺子吃了下去。本应冷硬难嚼,她却只觉“其味无穷”,仿佛漂泊的心有了落点,是妥帖与安稳的家乡味道。
后来,她便开始自己学着包饺子。
第一次包,弄得满身面粉,成了个“白面人”;第二次包,饺子东倒西躺“站不起来”……秋冬过后,三毛用一个钟头,就能将一百个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了。她说“我的饺子,终于有了生命”。熟悉的家乡味,才能让一个人在异乡落地生根。
许是“妇唱夫随”,就连荷西也爱上了饺子的味道——“我们两个南方人,都给饺子换了北方的胃!”
有一天荷西问,“若只有三个月的寿命,你会做些什么?”
三毛正在厨房揉面,她举起沾满面粉的手,轻轻摸了他的头发,慢慢地说“傻子,我不会死的,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!”
那一刻,饺子便由远在他乡的思念,变为近在咫尺的爱。
个体的情感之外,饺子也是一种传承。
在北方,人齐了,便让饺子下锅。满满一屋子热气,可以瞬间铺满玻璃,与漫天飞雪隔窗相拥。
都说“上车饺子,下车面”,这种迎来送往的暖意,非得是水煮带汤的饺子,才能拥有。
有人爱东北的酸菜猪肉饺,芹菜猪肉饺咸鲜开胃;
有人爱河北的驴肉饺、北京的茴香饺、韭菜饺重口调味。
也有人像老舍一样,爱着家的味道——猪肉白菜馅儿,它让“胃和心一起舒服”,鲜鲜的汁水顺着舌尖打滑儿,像是母亲才能给予的温柔治愈。
华北的鲜美,有荤也有素,天津的豆腐饺、三鲜饺,带着麻酱的点缀,也惊艳着往来食客的味蕾。
图片|八包薯条 ©
从元旦吃到初一,从十五吃到冬至,海风为山东送来丰厚的馈赠,鲅鱼、墨鱼、黄鱼、海肠、海胆……万物到了这里众“鲜”归位。
山东人用饺子就酒,别有一番滋味。
图片|《开动吧,海鲜》 ©
水煮让饺子成了过往岁月里的小小慰藉,馅料丰俭由人,不变的是皮要捏得紧,馅要包得足。包好的饺子从中间开始摆放在篦子上,意思是“圈福”。
孝敬长辈,投喂小辈,哪里有家人的聚会,哪里就有饺子的香味。
任由西北风吹,吹不散西北的饺子风味。
陕西的酸汤饺,宁夏的粉汤饺,红亮的汤汁味美;内蒙的牛肉饺、新疆的羊肉饺,甘肃的土豆饺……各地的物产各显其味。
家人的嘱托与关照,都包入一只只饺子。北方当然不是只有饺子,但北方人能把所有饺子都做的美味,三餐享用,何乐而不为?
中国人给馅料以包容,予饺皮以内涵。
上海的蛋饺与锅贴,在街巷里冒着香;四川的钟水饺,身披香辣的红衣;
江西的艾草粑、安徽的米饺,惹人垂涎。
一路向南,鱼茸在顺德人手下幻化纤薄,做成鱼皮角;薯粉在福建人指尖流转,变成客秋包;浙江人端上芋饺,广州人端上虾饺、酥角,广西人端上粉饺……当味与胃相通,食物便成了最好的信使,将地方特色化为舌尖美味。
南北更在“蒸气”的牵线下,达成遥远的默契。一个笼屉,装得下淮扬蒸饺的精致,也装得下山西莜面饺的厚实。
天南海北,不变的是一份,在离家后便会想念的舌尖乡愁。
那是故土难离,是对手艺的珍惜,也是对过往人情风物的怀恋。
饺子,几乎见证了中国人所有重要时刻。
用味觉来串联节日,去标记每一段旅程,是中国人的独家浪漫。
节庆宴席少不了饺子,天气变凉、补充能量也少不了饺子。当一盘热气腾腾的、堆成小山的饺子摆在你的面前,“多吃点”这样的话甚至不必说出口,暖意便已融融于心间。
即使是最漫长的“离家”,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客家人,仍然保留着对饺子的记忆,于是有了造型相似的粿。而台湾的大街小巷里,山东水饺的招牌也记录着一代人对寻根的执著。
饺子就像装满故事的行囊,带着故土的风霜。用味蕾擦拭的过程中,我们的脑海浮现出家人忙碌的身影,也卸下伪装与心防。
诚如三毛所言——
“饺子这个东西,第一次吃可能没有滋味,第二次吃也不过如此,只要肯吃第三次,就如同魔药,再也不能离开了”。
饺子面前,众生平等。
最会吃的汪曾祺,在国外讲学时,专门嘱咐“包饺子要有一点肥的”。老舍笔下泡得色如翡翠的腊八蒜,也“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”。莫言更是为了吃到饺子里包着的铜钱,一口气吃了三碗,直到获了诺贝尔奖都心心念念再吃一顿饺子……
如果人生一定要爱着点什么,饺子或许是理由之一。
爱吃饺子的人,天生有一种乐观在身上。
或许真的拥有了“不会冻掉耳朵”的勇气,又或是一只大饺子里,丰富的碳水与蛋白质给予了肠胃,非比寻常的满足与踏实。
充满爱意与人情的饺子,就像一只小舟。
在滚烫如开水的生活里颠簸,几经浮沉,终将托起生活,到达彼岸。
王安忆曾回忆起,第一次去看史铁生的经历。
那时的史铁生失去了双腿,王以为他会哀叹命运,诉说悲惨,却没想到史铁生异常开朗,从头到尾都在和她聊饺子。
即使他有权利说高深的哲理,说什么大家都会相信,但直到离开前,史铁生也只是在轮椅上邀请说“留下来吃饺子”。那种乐观与率真,举重若轻,仿佛再多的波澜,也没有今晚的饺子重要。
就像史铁生所写下的文字,身处困境,茫然无措,却有一种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的潇洒——
“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边缘,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,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,唱支歌给你听”。
中国饺子,就是这样的存在。
陈晓卿曾说,食物的背后,永远是人。快节奏下,速度替代情怀,手擀的饺皮不再一张一张,从擀面杖下飞出来,错落有致的摞在一起;当一家老小,不再各有分工,聚众人之力,煮出一锅团圆。未来手工包出的饺子,会不会消失在岁月洪流里?
或许当我们想要从食物中汲取力量的时候,别忘记沉甸甸的中国饺子。因为机器永远代替不了手艺,国外的品牌也做不出家乡的味道。
饺子见证过历史,承载过人情,传承着南北的风味,让漂泊在外的人有了依靠,也教会我们乐观与勇气。
它始终在越发冷清的社会中,散发着独有的温度,提醒着我们不忘来处。
就像三毛作词,齐豫唱的那首老歌——
“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”,不论我们身在何处,只要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,我们就不再流浪。因为饺子的味道,就指向故乡。
图片|点点墨 ©